杜甫《宿府》《閣夜》《詠懷古跡五首》評點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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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清秋夜晚幕府井邊桐葉寒,獨宿江城燭光微弱未盡燃。
長夜漫漫角聲悲像在自語,天上月色皎潔有誰來觀看。
風煙迷茫家鄉音訊已斷絕,關山蕭條冷落行路很艱難。
已經忍熬了十年流亡歲月,像鳥兒暫棲一枝求得平安。
代宗廣德二年(764年)六月,新任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嚴武保薦杜甫擔任節度使幕府的參謀。當時,杜甫住在成都城外的浣花溪,距離幕府很遠,只好長期住在府內。本詩就是這年秋天,杜甫留宿幕府時所作。本詩通過描寫秋夜凄清的夜色,抒寫了詩人對國家動亂的憂慮和自身漂泊流離的苦悶。宿府,在嚴武幕府值宿。
首聯“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詩人“獨宿”幕府,由于感到孤獨,心中愁悶,睡不著覺,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蠟燭慢慢燃盡。詩人異常悲涼的心境,通過第一句“清秋幕府井梧寒”中的“清”、“寒”等寥寥幾字就表現了出來。詩人在此巧妙地采用倒裝句式,先寫“獨宿”時的心情、感受,然后再點明本詩的詩眼“獨宿”,寫法新穎,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緊接著,詩人通過頷聯的兩句,寫“獨宿”幕府時的見聞。詩人夜不能寐,聽著悲傷的號角聲,望著天空中的明月,無人可供傾訴心聲,無法排遣心中郁悶。如此凄慘的情景,通過詩人頓挫的句法,憂傷的語氣表達出來,更讓人感到心酸。
前兩聯寫景,景中含情;而后兩聯寫景,卻是直接抒情。
頸聯中的二句分別承襲頷聯中的二句而來。“永夜角聲悲自語”一句,說明戰火仍然未停,國家仍是戰亂紛飛。聽著那“永夜角聲”自言自語的悲涼聲音,詩人不禁產生諸多感慨,所感慨的中心內容就是“風塵荏苒音書絕”。詩人獨宿幕府,想念故鄉,一直都盼望得到故鄉親人的音信。然而,“風塵荏苒”,戰火連天,這一愿望始終無法實現。“中天月色好誰看”寫詩人遠離故鄉親人,獨自在幕府里仰望明月,因而產生了重重愁緒,其中就包括“關塞蕭條行路難”之愁。這個愁,我們可以通過詩人早年的詩作《恨別》來體會。在《恨別》中,詩人寫道“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現在已經過去多年了,詩人仍然漂泊在外,無法回到故鄉,自然對道路是否通暢非常關切。
尾聯與首聯形成首尾照應之勢。首聯中,詩人提到“幕府井梧寒”,說明詩人并不覺得待在幕府溫暖充實,相反卻感到寒冷凄涼。詩人自安史之亂以來,到處漂泊,生活辛酸,正如他在《詠懷古跡五首》中所說:“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這十年來,詩人經歷了太多事情,心情復雜至極,已經無法詳細敘述了,所以用“伶俜十年事”來加以概括,也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使讀者可以結合詩人的具體經歷馳騁想象。“強移棲息一枝安”中,“強移”二字說明目前詩人待在幕府中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一枝”化用了《莊子·逍遙游》中“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之意。而后面著一“安”字,只不過是詩人的自我解嘲。
杜甫胸懷天下,憂國憂民,心系朝堂,這一點從他早期的詩《奉贈韋左丞丈二十韻》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句上就可以看出。但是事實證明,他的雄心抱負很難實現,所以當他看清這一點時,就毅然棄官回鄉,不再過那種“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的拘束生活。寫本詩時,杜甫出任嚴武幕府的參謀,這其實并非他所愿,只是為了“酬知己”而已。沒想到,在幕府中,杜甫的生活依然不好過,他很快就受到了其他幕僚的嫉妒和排擠。于是,杜甫曾寫下《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一詩,請求嚴武給自己自由,讓自己離開這個“龜觸網”、“鳥窺籠”的是非之地,希望嚴武能同意自己“時放倚梧桐”。若將此句與本詩的“清秋幕府井梧寒”相對比,我們不難發現,在杜甫看來,草堂的“梧桐”不像幕府的“梧桐”那樣“寒”,可以使他覺得比較“安”。
閣夜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時到年末日月推移天變短,地處天邊霜雪初停夜酷寒。
五更鼓角響夜空激越悲壯,三峽星河映長江影像散亂。
荒野外千家啼哭戰亂又起,聽漁樵傳唱夷歌凄楚辛酸。
諸葛亮公孫述終究歸黃土,人事蕭條音信渺茫又何干。
本詩作于大歷元年(766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閣期間。當時,從大局來看,西川連年戰火紛飛,吐蕃總是接連不斷地侵擾蜀地;而從個人生活來看,杜甫的好友鄭虔、蘇源明、李白、嚴武、高適等,都先后死去。面對如此凄慘的境遇,詩人通過寫冬夜景色,抒發了自己感時、傷亂、憶舊、思鄉等情感。
作本詩時,詩人在荒涼偏僻的山城夔州一帶漂泊,面對峽江壯美的夜景,聽著遠處傳來的悲壯鼓角聲,他不禁感慨萬千。由眼前的情景,詩人聯想到了國家動亂的局勢;由歷史人物的命運遭際,詩人聯想到了自己的境遇。現實是令人憂心悲傷的,既然無力改變,那么詩人就只能在內心寬慰自己了。全詩籠罩著一種悲涼哀傷的氣氛,卻也滲透著詩人的豪情和超然之意。
首聯開門見山,直接點明時間為冬季。詩人通過一個“催”字,巧妙地說明寒夜漫長,從而使人產生歲月催人老之感,既形象又逼真。“天涯霜雪霽寒宵”一句中,“天涯”即指詩人當時所在的夔州。之所以稱為“天涯”,是因為詩人當時產生了一種淪落天涯之感。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詩人孤苦伶仃,一人流落在他鄉,凄涼悲愴之感油然而生。
頷聯寫了詩人夜里的所聞與所見。“五更鼓角聲悲壯”緊承上句的“寒霄”而來。外面夜空晴朗,軍中集結的號角聲響徹云霄。五更之時,天將放亮,而詩人卻因愁苦一夜都沒有入睡。那號角聲在詩人愁苦的心情的映照下,更顯得悲壯酸楚。而為什么剛剛黎明時分,軍隊中就響起了集合的號角聲呢?這正從側面暗示了詩人所在的夔州一帶也并不安寧,同樣戰事緊急。“五更”、“鼓角”、“聲悲壯”,這三個詞語向人們傳達出了國家動蕩不安的信息。“三峽星河影動搖”是說天上的銀河澄澈清晰,無數顆星星映照在流經三峽的長江上,隨著長江水的奔流而搖曳不定。頷聯二句意境蒼涼,氣勢雄渾,音調鏗鏘,辭采清雅,前一句寫出了詩人對時局的關切和擔憂,后一句又勾勒出一幅壯美的三峽夜景,兩相對比,更突出了詩人悲壯沉郁的心情。
頸聯寫詩人在黎明時分的所聞。“五更鼓角”聲一響起,千家萬戶“聞戰伐”,頓時哭聲響徹四野。仔細回味這幅圖景,令人心酸。“夷歌數處起漁樵”中,“夷歌”指四川境內的少數民族的歌謠。“數處”說明不是在同一個地方。夔州的漁夫、樵夫們在四面八方唱起了“夷歌”。“野哭”一詞突出了當時的時代特點;“夷歌”一詞又寫出了夔州的地方特色。而這兩種聲音都極其悲涼,被詩人聽到后,更加深了他憂國憂民的愁情,使他更加悲傷。
尾聯寫詩人極目遠望武侯廟和白帝廟時所引發的感慨。“臥龍”指諸葛亮;“躍馬”化用“公孫躍馬而稱帝”的詩句,指公孫述趁西漢末年戰亂動蕩的局勢,割據蜀地,自立為帝。詩人以諸葛亮和公孫述為例,說明像此二人這樣,雖為一世之雄,無論忠賢還是叛逆,最后也都化為黃土,那么此時自己的這點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人事音書漫寂寥”是說人事蕭條與音書斷絕,現在也只能任憑自身寂寞了。這正如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解釋的:“結言賢愚同盡,則目前人事,遠地音書,亦付之寂寥而已。”尾聯二句,從表面上看,似乎是詩人在自我安慰,自我排遣心中郁悶,但深入分析,則不難發現,正是此二句寫出了詩人矛盾的心情,將詩人的憂憤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本詩向來被譽為杜詩中的經典。統觀全詩,前四句主要描繪了閣夜景象,后四句則集中寫了閣夜情事。詩人圍繞“閣夜”,從幾個不同側面抒寫了夜宿西閣的所見、所聞、所感,從冬夜霜雪寫到五更鼓角;從夜空星河寫到三峽洪波;從戰亂消息寫到當地民謠;從當前現實寫到千年往事。全詩意境雄渾壯闊,大有上天入地、俯仰古今之慨。前人對本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唐詩直解》云:“光芒四射,令人不敢正視。”《杜詩解》云:“筆勢又沉郁,又精悍,反復吟之,使人增長意氣百倍。”《批點唐詩正聲》云:“全首悲壯慷慨,無不適意。中二聯皆將明之景,首聯雄渾動蕩,卓冠千古。次聯哀樂皆眼前景,人亦難道。結以忠逆同歸自慰,然音節猶婉曲。”胡應麟更是稱贊本詩為七言律詩的“千秋鼻祖”。全詩基調悲涼,意境雄闊,不愧為大師手筆。
詠懷古跡五首
其一
支離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關中兵荒馬亂百姓流離失所,躲避戰亂漂泊流浪來到西南。
長久地停留三峽樓臺熬日月,與五溪民族都住在一片云山。
羯胡人狡詐事主終究不可靠,傷時感世的詩人至今未回還。
梁代庾信的一生處境最凄涼,到晚年作的詩賦轟動了江關。
其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落葉飄零是深知宋玉的悲哀,他的風流儒雅堪當我的老師。
悵望千秋往事灑下同情淚水,身世同樣凄涼可惜生不同時。
江山依舊故宅猶在空留文藻,云雨荒臺難道真是荒唐夢思。
最可嘆楚王宮殿早蕩然無存,駕船人還指點遺跡讓人生疑。
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千山萬嶺好像波濤奔赴荊門,王昭君生長的鄉村至今留存。
從紫臺一去直通向塞外沙漠,荒郊上獨留的青墳對著黃昏。
只依憑畫圖識別昭君的容顏,月夜里環佩叮當是昭君歸魂。
千載琵琶一直彈奏胡地音調,曲中抒發的分明是昭君怨恨。
其四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
翠華想像空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蜀主劉備攻伐東吳駕臨三峽,他敗死的那年是在這永安宮。
空山依然可想象到翠華儀仗,野寺中隱約能回憶玉殿行宮。
古廟荒涼松杉樹上野鶴做巢,逢年遇節祭祀時村翁來上供。
武侯祠堂與先主廟緊緊相鄰,生前君臣一體死后祭祀相同。
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諸葛亮大名永遠流傳天地間,他的清高品德令人肅然起敬。
三分天下建立蜀國盡心運籌,千秋萬代他像大鵬翱翔云空。
與伊尹呂尚相比分不出上下,指揮若定蕭何曹參也顯失色。
可惜漢室國運不濟終難復興,但他依然堅決獻身竭盡忠心。
大歷元年(766年),杜甫于從夔州出三峽,到江陵,先后游覽了宋玉宅、庾信故居、昭君村、永安宮、先主廟、武侯祠等古跡,并寫下了五首詠懷歷史人物的七言律詩,即《詠懷古跡》。這組詩表現了詩人關心時政、憂國憂民的思想,同時也抒發了詩人仕途失意、顛沛流離的身世之感。這五首詩有個共同特點:一方面,詩人分別贊頌了五位歷史人物的文章學問、心性品德、偉績功勛;另一方面,詩人也對五位歷史人物凄涼的身世、壯志未酬的人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抒發了自身的理想、感慨和悲哀。
《詠懷古跡》中的第一首,詠懷的是詩人庾信。詩人曾經說:“清新庾開府”,“庾信文章老更成”,由此可以看出詩人對庾信作品的推崇,以及對庾信本人的景仰。此外,當時詩人的境遇與庾信漂泊的經歷也非常相似,所以,詩人在第一首便詠懷庾信不足為奇。詩的前半部分哀嘆身世之悲,抒發了晚年漂泊的無奈和辛酸。詩的后半部分以羈留北朝的詩人庾信自比,暗含著濃郁的故國之感和鄉關之思。
首聯寫安史之亂爆發后,詩人為躲避戰亂漂泊到偏遠的蜀地。“支離”、“漂泊”,寫出了詩人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不幸遭遇,無限悲苦、辛酸盡在其中。頷聯寫詩人流落三峽、五溪,與夷人共處的狀況。頸聯寫叛軍安祿山狡詐善變,唐玄宗格外寵幸他,可他卻不知報恩,起兵造反,就像梁朝的侯景那樣;而詩人漂泊他鄉,有家不能歸,正如當年的庾信。“詞客哀時且未還”一句即寫庾信由于侯景叛亂,逃往江陵,然后又出使西魏,留在了北朝。詩人通過此句以庾信自喻,感慨自己的人生遭遇。尾聯“暮年詩賦動江關”,寫庾信晚年處境凄涼,卻創作了大量詩篇來懷念故國。詩人以庾信自比,暗寓著自己幽深的鄉國之思。
全詩筆調悲涼,凄婉動人,實為雋永佳作。
《詠懷古跡》的第二首,詠懷的是楚國詩人宋玉。宋玉在其所作的《高唐賦》、《神女賦》中寫楚襄王與巫山神女夢中歡會的故事,被傳為巫山佳話。詩人對宋玉也同樣具有敬慕景仰之情。相傳江陵有宋玉故宅,故詩人暮年出蜀,至江陵時觸景生情,不禁懷念起宋玉來。宋玉其實不僅僅是個詩人,更是一位仁人志士。然而,由于在政治上遭到誤解,生前身后只被視為一位詩人,何其悲哀!詩中抒發了詩人對宋玉的崇敬之情,并對其壯志難酬、死后遭曲解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詩人由宋玉的不幸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際,借緬懷古人來抒發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哀傷。
詩的前半部分對宋玉生前不得志深表同情,后半部分則為宋玉死后遭人誤解鳴不平。“搖落深知宋玉悲”一句,將詩人對宋玉的無限同情表露無遺。宋玉的名篇《九辯》抒寫的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這與詩人游歷宋玉故宅時的情懷暗合。而《九辯》是以悲秋發端,詩人當時到江陵也正好是在秋天,于是,詩人便以“搖落”這一秋天之特征興起本詩。通過這兩個字,詩人不僅寫出了當時的時節、天氣,更巧妙地表示了自己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亦吾師”借用東漢王逸的話:“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這一句表明宋玉是師承屈原,閩惜屈原,而作《九辯》;詩人自己則是師承宋玉,閩惜宋玉,而作本詩。詩人與宋玉所處的年代不同,相距久遠,好在世人并沒有徹底遺忘宋玉,還為他保留著故宅,可以為人憑吊。詩人看著宋玉的遺跡,想想他悲慘的一生,再想想自己不幸的境遇,不禁悲傷萬分。然而更可悲的是,人們只是欣賞宋玉在文學上的才華,只知道其《高唐賦》中說的是楚襄王夢見神女的風流艷事,而不了解其中暗含的諷刺之意,從而誤解宋玉,曲解其作品,更別說去了解他的志向抱負了。宋玉的含冤受屈令詩人痛心。接著,詩人贊美了宋玉在文學上的巨大成就,以“云雨荒臺”喻其風流儒雅,堪稱自己的老師。同時,又將楚宮的泯滅與宋玉的文采猶存作對比,突出宋玉對文學的卓越貢獻,表達了詩人深深的崇敬之情。
全詩用語精練,清麗自然。詩中所描繪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云雨、故宅荒臺等情景,全是詩人親臨其地的切身體會。詩人觸景生情的諸多感慨,也同樣真摯動人。
《詠懷古跡》的第三首,詠懷的是王昭君。詩人在經過昭君村時,想到王昭君不幸的一生,感慨萬分,因此借詠懷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情懷。
開篇“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起勢宏大不凡,點明了昭君村所在之地。今湖北秭歸有昭君村,位于和巫峽相連的荊門山中,相傳是昭君出生之地。首聯一下子為昭君這個弱女子樹立了高大的形象,把她寫得如高山大川一樣氣勢雄偉,從而肯定了她的一生對國家的貢獻。頷聯概述了昭君一生的遭遇。短短兩句詩,寥寥十四字,卻概括了昭君一生的經歷。“一去紫臺連朔漠”,描寫了她生前的不幸與孤苦;“獨留青冢向黃昏”,則敘述了她死后的寂寞與冷清。一個“連”字,聯結了漢宮和匈奴,聯結了昭君的生地與死地,暗含著昭君離開漢宮、遠嫁匈奴,最后客死異域、獨留青冢的不幸遭遇,營造出一種悲涼凄清的氛圍。“黃昏”本來是個表示時間的詞,但是在本詩中,這個詞更側重于指空間,指與無邊大漠連在一起的黃昏時的巨大天幕——似乎可以籠罩一切,可唯獨消化不了昭君的“青冢”。詩人以此寫出昭君深深的憤怨。頸聯中的“畫圖省識春風面”一句,緊承頷聯,詩人進一步追憶了昭君離開漢宮、遠嫁匈奴之事,說漢元帝只通過圖畫來選人,而不看真人的情況,從而釀成了昭君的悲劇。這一句諷刺了漢元帝的昏庸無能。“環佩空歸月夜魂”,寫出了昭君客死大漠,但對故國的懷念之情卻永不改變。雖然她的尸骨被埋在了青冢,但她的靈魂卻在月夜回到了故國。這一句突出了昭君遺恨無窮的悲哀,表達了詩人的悲憤之情和傷悼之意。尾聯通過寫塞外的琵琶曲調,用“怨恨”二字點明全詩主旨。昭君的“怨恨”深重,“恨帝始不見遇”當然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她身在異域他鄉,懷念故國而不得歸。詩人借昭君的“怨恨”寫出了自己漂泊在外,懷念故鄉的心情,將悲嘆之情推向極致。
《詠懷古跡》的第四首,詠懷的是永安宮。詩人稱頌了三國時的劉備和諸葛亮的君臣關系,抒發了自己不受重用、抱負難展的悲怨之情。
首聯追懷往事,回顧歷史。一個“窺”字,既突出了劉備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又暗含著詩人對其剛愎自用的批評。“幸”字寫出了劉備出征時的豪邁之氣。“亦”字則表達了詩人對劉備功業未就身先死的惋惜之情。頷聯回到眼前所見之景。詩人面對著空蕩蕩的山谷和荒涼凄清的野寺,想象當年翠旗招展、萬馬奔騰、大軍浩蕩的氣勢,以及宮殿的雄偉華美。然而所有這一切,如今都已成為過眼煙云。頸聯進一步描寫眼前所見之景。詩人放眼望去,看到荒涼的古廟中杉木挺立,野鶴在樹上筑巢棲息。由此可見,此地被荒廢已經很久了。接著,詩人又說,即便是一年中隆重的伏祭和臘祭,也只有一兩個村翁前來祭祀。由此,更見此地的荒涼與頹敗。尾聯揭示全詩主旨,稱頌了劉備與諸葛亮“君臣一體”的親密關系,表達了詩人對這種魚水相得的君臣關系的向往之情。
本詩用典貼切,巧連古今,將歷史人物的關系與詩人自身的遭遇聯系起來,形成鮮明對比,極富藝術感染力。此外,詩人還采用虛實相和的手法,將歷史的幻像疊加在現實的實景之上,思接千古,使詩境更為開闊。本詩借景抒懷,將詩人的歷史滄桑之感、吊古傷今之情,表達得充分而又蘊藉,令人感佩。
《詠懷古跡》的最后一首,詠懷的對象是諸葛亮。詩人在瞻仰了武侯祠之后,對諸葛亮的清高品德和雄才大略衷心敬慕,遂作詩詠之。詩人在作本詩時,情緒激越,筆觸昂揚,既頌揚了諸葛亮的雄才大略,又表達了對其壯志未酬的同情和嘆惋。有人稱贊本詩“章法之變,直橫絕古今”,實為千古名篇。
本詩開篇即說“諸葛大名垂宇宙”。“垂宇宙”三字用得妙不可言。上下四方稱“宇”,古往今來稱“宙”,故“垂宇宙”之說既涵蓋了空間,又容納了時間,將諸葛亮“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形象描繪得具體而生動。“宗臣”二字為總領全詩的關鍵。接著,詩人走進祠堂,瞻仰了諸葛亮的遺像,遙想起諸葛一生的高風亮節,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崇敬之余,詩人又追憶了諸葛亮的曠世才能和卓越功績,對他的一生作出了高度評價:“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諸葛亮的聰明才智和過人膽略是曠古少有的,其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的瀟灑氣度更是令人欽佩。所以詩人站在武侯祠中,不禁發出了“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贊語。可悲的是,諸葛亮雖然品性高潔、才能卓著,可惜漢室國運不濟,終難復興。即便如此,諸葛亮也沒有放棄,而是“志決身殲軍務勞”,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